關注生命倫理 正視社會歪風

要保育的何止是建築

陳永浩博士   |   生命及倫理研究中心研究主任(義務)
11/03/2021

一次意外發現「羅馬式」配水庫,為原來在2020年只有無窮無盡壞消息的香港,送來一份小小驚喜:誰想得到,水務署在九龍石硤尾的主教山進行拆卸工程期間,竟然有市民發現羅馬式配水庫此等歷史建築。一個平凡不過的小山裡,原來埋沒了超過一個世紀的石柱、磚拱,如不是在清拆工程時有市民發現,恐怕它只會默默地被埋在地下。

從這次事件來看,如果要以「混賬」來形容香港政府對工程和發現古蹟的應對,真是絕不為過。按現時法例,若要進行涉及古物和古蹟的任何工程,都必須經詳細評估,並諮詢古物諮詢委員會(古諮會)。然而,在2017年水務署就配水庫拆卸工程申請諮詢古諮會,並沒有對配水庫資料作調查,就將主教山配水庫「理解」為一個水缸(這個意思是,不單沒有實地視察,就可能連原有圖則都沒有拿來看過,可想而知這次審閱是何等草率),而負責古物事務監督行政工作的古物古蹟辦事處又只跟著水務署「靠估」一樣的資料,認為配水庫並不是要作評級的構建物,判斷為毋須跟進。為此,文物保育專員蔣志豪就部門溝通時敏感度不足致歉。[1]

然而,當繼續翻查有關該配水庫的記錄時,就進一步發現水務署錯漏百出:署方最初以為配水庫是1930年代建築,但原來這配水庫是在1898年英國租借新界後,當時的政府著手興建水塘(就是後來的九龍水塘群)、配水庫和泵房等,以滿足居民食水和衛生的需要。根據政府檔案顯示,按九龍重力自流供水系統計劃 (Kowloon Waterworks Gravitation Scheme),配水庫為九龍塘配水庫,早於1900年就提出興建,並於1904年8月10日落成。[2]

事實上,香港開埠之後,殖民地政府開展大規模的水務建設,確實有利於民生。一個城市發展得好不好,只要看看有無做水利就會略知一二。這由羅馬、拜占庭、到中國歷代治水,全世界都是一樣的道理。早期香港的水利工程建設,是幾達「瘋狂」的程度:一個小小的殖民地,居然建有十分高的堤壩(城門水塘),又有大型的臨海堤壩(萬宜水庫),和大規模的海水化淡廠;而為供水系統而建成的引水道,覆蓋了差不多全港一半的面積。可是後來,香港政府卻只著眼於購買東江水。

明光社

其實,由這次羅馬式配水庫的保育事件中,大家可以見到,「保育」除了是一磚、一瓦、一石之外,更重要的是背後的歷史故事、計劃初衷、匠人技藝等「非物質文化傳承」[3] ——這是不為私利、不短視,只為著保存和發揚本地文化而作出的努力。諷刺的是,香港現在最需要保育的,何止是羅馬式配水庫建築,更是要改正草率的工作態度和保育政策,和對香港歷史、價值觀等傳承幾近不作為的態度。

就以近年大力推動的歷史建築的評估工作為例,自2009年,古諮會已就全港1,444幢歷史建築進行評估工作,並將它們作三級評級。[4] 雖然有著這樣細緻的評級,但若留心當中字眼,就會發現,即使被評定歷史建築,都只需「盡力」保留。換句話說,在發展當前,只要有做一點保存,就照拆可也。在政府公佈的歷史建築物中,雖有19個獲評級為歷史建築,但已遭拆卸或大幅度改建。當中最極端的例子,是位於土瓜灣木廠街,有近60年歷史的三級歷史建築東方紗廠,整個建築物只餘下一幅矮牆,就已當作完成保育。[5] 2018年,這地皮再度易手,原來外牆更是去向未明——所謂評級和保育,真是兒戲至極。

對於羅馬式配水庫保育,特首林鄭月娥揚言支持,[6] 但特首曾任發展局局長,任內曾發生皇后碼頭、天星碼頭遭拆毀事件,皇后碼頭為一級歷史建築,可惜卻復建無期。有區議員形容她為「推土機大使,古物終結者」,[7] 希望歷史不會重演。

香港大學建築文物保護課程學部主任李浩然教授指,今次發現源自古羅馬式建設的地下配水庫,由英國承傳後再傳到香港,實屬難得。他建議可效法土耳其伊斯坦堡地下排水、排污系統,讓市民參觀。[8] 現在我們未能到外國觀摩地下水官殿或羅馬式水道,如大家有興趣,可到大潭水務文物徑參觀,[9] 也可由香港大學龍虎山環境教育中心出發,行經平行水道前往薄扶林水塘,見證一下香港水務發展的歷史。


[1] 邵沛琳等:〈主教山蓄水池|數百市民上山圍觀打卡 水務署已拆除4條柱及天花〉,《香港01》,2020年12月29日,網站:https://www.hk01.com/突發/567481/主教山蓄水池-數百市民上山圍觀打卡-水務署已拆除4條柱及天花

[2] 水務署代表在區議會上稱,署方擁有最早的圖則只能追溯到1950年,其後才發現配水庫是在1904年落成。黃金棋:〈主教山蓄水池|文件披露早於1904年建成 古諮會委員:應整體保留〉,《香港01》,2020年12月29日,網站:https://www.hk01.com/社會新聞/567589/主教山蓄水池-文件披露早於1904年建成-古諮會委員-應整體保留;〈深水埗區議會討論保育主教山配水庫事宜 古蹟辦未現身〉,「自由亞洲電台」,2021年2月2日,網站:https://www.rfa.org/cantonese/news/htm/hk-roman-02022021042109.html

[3] 很多時,heritage會被錯誤翻譯成「遺產」,一提起遺產,大家多數會聯想到分家產、爭產,有解體的味道,卻缺少了heritage的原意:將能代表一個國家,被社會,群體,家族所引以自豪的「繼承」下來,再將之發揚光大。

[4] 有關歷史建築的評級定義是:一級歷史建築:具特別重要價值而可能的話,須盡一切努力予以保存的建築物。二級歷史建築:具特別價值,須有選擇性地予以保存的建築物。三級歷史建築:具若干價值,並宜於以某種形式予以保存的建築物;如保存並不可行則可以考慮其他方法。〈香港的歷史建築〉,「古物古蹟辦事處」,2020年3月13日,網站:https://www.amo.gov.hk/b5/built2.php

[5] 〈土瓜灣東方紗廠〉,「長春社」,網站:https://www.cahk.org.hk/show_works.php?type=sid&u=52

[6] 「林鄭月娥 Carrie Lam facebook」,2020年12月29日,網站:https://www.facebook.com/carrielam.hksar/posts/1680997032079856

[7] 何啟明:〈破壞之王 林鄭月娥〉,「立場新聞」,2020年12月31日,網站: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破壞之王-林鄭月娥/

[8] 朱海棋:〈主教山蓄水池|港大文物學者讚亞洲獨一無二 促保留羅馬式儲水庫〉,《香港01》,2020年12月29日,網站:https://www.hk01.com/社會新聞/567473/主教山蓄水池-港大文物學者讚亞洲獨一無二-促保留羅馬式儲水庫

[9] 〈大潭水務文物徑〉,「水務署」,網站:https://www.wsd.gov.hk/filemanager/common/pdf/monuments/tai_tam.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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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卡以外,如何保育?

陳永浩博士 | 生命及倫理研究中心研究主任(義務)
18/10/2021

論到近來行街好去處,中環街市應是熱點了。

明光社

作為香港其中一座歷史最悠久的街市,現今的中環街市其實已是第四代建築,早於二戰前的1939年5月落成,街市樓高四層,共有鷄鴨枱、肉枱、鮮魚枱、果菜枱等255個不同檔位營業,集當時所有商販在其中。街市於日治時期曾改稱中央市場,大樓最主要特色是以簡單實用與設計兼備,於窗口之上以流線形懸臂,橫向線條造成長條形的「窗牆」遮陽簷篷,配以對稱的「摩登流線型建築」(Streamline Moderne)室內格局,設計也帶有包浩斯(Bauhaus)的特色,即具備簡潔、理性與功能性的風格。建築內部建有大而帶圓角的寬闊樓梯(多得當年攝影大師何藩的傑作,今日它成為大家爭相「打卡」的位置),以及作通風之用的大天井,其傑出的建築設計於1990年獲古物諮詢委員會列為三級歷史建築。[1]

然而,今日視之為理所當然的中環街市的保育計劃,可謂經歷了「一波N折」。因著營運情況的改變,中環街市自2003年街市停止運作後便一直丟空,除了行人天橋通道部份外,建築物逐漸破落失修;而政府亦沒有刻意保育,反而因中環缺乏可發展土地而將街市所在的地皮放進「勾地表」,意圖推出拍賣後重建。面對歷史建築即將被清拆,引起一些民間團體的反對,結果時任行政長官曾蔭權在2009年的《施政報告》中提出「保育中環」計劃,將中環街市剔出勾地表,並委託市區重建局進行活化、保育。[2]

可是保育方案上馬,不等於過程一帆風順。市建局最初希望將中環街市變成「漂浮綠洲」,除加固原有結構之外,更想在原建築物上加建一層漂浮空間建築,以提供更多綠化空間。這個方案雖受最多市民歡迎,卻會對原有建築帶來破壞,因此備受爭議。[3] 最終在2015年9月22日,這個活化方案被推倒重來,市建局另外通過了今日所見的簡約方案,放棄了「漂浮綠洲」及空中花園。經過多輪研究和諮詢後,在2017年3月,行政長官及行政會議原則上同意以私人協約方式將中環街市用地批予市建局,到了10月,政府正式將中環街市大樓交予市建局進行活化工程,而街市中部份攤檔也獲得保留。[4]

以保育包裝重新營運的中環街市,原來的街市濕貨檔位,變成了一百多間不同類型的商戶承租,商舖類型由街頭小吃至特色食肆、本地品牌至文青小店、以及生活品味雜貨等,大都為高檔零售和食肆營運;大樓內設有面積達1,000平方米的綠化休憩空間、社區表演和活動空間,以舉辦藝術展覽、表演和其他文化活動,中庭加設座位,期望成為區內的社區活動熱點。[5]

如此,中環街市由被結業到重建,華麗轉身成了「打卡」熱點。或許,我們不禁要問,保育一個街市,是不是只為保留著大樓梯,舊水泥批盪,舊舖窗牆,中庭等出名的「打卡」位,盡力維持高人流,高人氣,就算成功?中環街市,甚或再簡單一點,街市,對於市民又有甚麼意義?

說來諷刺,隨便問問身邊朋友,對於街市大家的印象總是「非常一般」:傳統的香港街市,地面濕滑,衛生程度一般,買菜買肉的經驗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受落,有些人寧願到超市購物。但另一方面,街市特有的「街坊街里人情味」又是珍貴的,而不同攤檔商販落力叫賣,熱鬧的風景線也叫人回味。而香港人又真的很愛行街市/市集,尤其是到外國旅行的時候,都喜歡行當地的「市場」,買一些小東西當作手信,或是到街市小商號買現成弄好的小食來吃,這都是非常受歡迎的節目。

叫人可惜的是,香港以往對街市歷史建築的保育個案,皆是失敗收場。位於上環的舊上環街市北座大樓(另外的南座早已被拆卸),於1990年獲古物古蹟辦事處列為法定古蹟,為全港最古老的街市建築物。前土地發展公司(即後來的市區重建局)於1991年展開修葺工程,將之改建為傳統行業及手工藝中心,用以安置之前因市區重建被迫遷的永安街(又名花布街)布商,並易名為西港城。土發公司一心以為只要保留街市的「外框」,街市就會「自動運行」,結果卻是全盤失敗,西港城長期無人問津,頓成「死城」。雖然市建局於2003年再進行翻新工程,運用活化再利用的概念,增添主題餐廳及多家特色商店,[6] 也是無濟於事。

另一個失敗例子,則是灣仔街市。灣仔街市同樣是戰前落成,也是本港包浩斯建築的代表作,於1990年被評級為三級歷史建築,但古物諮詢委員會卻認為它沒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只需保留部份街市大樓的物料或組件。公眾對此反應強烈,十分關注灣仔街市大樓的保育,但最終古物諮詢委員會決定應重建街市,只保留街市外牆。中標的發展商就以這個「主體保育」方法重建,在街市大樓上加蓋一幢住宅大樓。只剩下外牆、主要出入口、簷篷,裝飾線條以及大樓前方結構的街市大樓等,[7] 結果它淪為住宅業戶俱樂部,除了角落的一間小店對公眾開放外,整個街市是「閒人免進」,完全破壞了街市的歷史。

打卡以外,如何保育?今日中環街市保育成效如何,看來還需要觀察,但在可見將來,相關的街市保育只會「陸續有來」——單在香港島有一定歷史,將來或需面對重建或保育的街市,已有鵝頸街市、燈籠洲街市、北角街市,甚至是筲箕灣街市等。如果這些街市,到時都只能被拆或者保留外牆,然後又是千篇一律的重建成為了無新意,全無個性,無人問津的「市政大廈」,則是社區的一大悲劇。


[2] 〈施政報告,第55段〉,「2009-10施政報告 群策創新天」,2009年10月14日,網站:https://www.policyaddress.gov.hk/09-10/chi/p55a.html

[3] Vincent:〈「綠洲」夢碎 中環街市再出發〉,「城市。建築」,網站:https://avincentng.blogspot.com/2017/04/blog-post.html

[5] 〈「活」現眼前 感受活化後中環街市〉,「中環街市」,網站:https://www.centralmarket.hk/tc/

[7] 發展局/市區重建局:〈附件B: H9 - 灣仔街市「主體保育」的建議方案〉,「古物諮詢委員會」,2008年4月,網站:https://www.aab.gov.hk/form/AAB_Paper133_wan_chai_market_annexb_c.pdf

「消費」雞蛋仔伯伯

歐陽家和 | 明光社項目主任(流行文化)
15/05/2011

今年4月,有一宗「雞蛋仔伯伯」事件。當時有人「揭發」食環署職員「選擇性執法」,一個月內多次拘捕「雞蛋仔伯伯」,充公其生財公具。輿論視之為打壓低下階層,助長貧富懸殊,漠視本土經濟,消滅街頭巿井文化。
 
豈料事情急轉直下,數天後突然有報章報道,有消息人士稱原來「雞蛋仔伯伯」是綜援人士。於是群情360度急轉,故事即時被打散得無影無蹤,甚至有人改口質疑伯伯領綜援做生意,是否要沒收其綜援;至於之前那個被塑造成自力更生、獨力養活一家五口的伯伯,其感人事跡也頓時失去光彩,而原本聲稱要在法庭上抗辯的他,也立時改口認罪,以求低調處理,重拾「飯碗」。[1]
 
傳媒炒作幾天,事情最終不了了之,沒有人同情、可憐,甚至之前為伯伯搞的甚麼團購、聲援活動,一切都淪為雷聲大雨點小的炒作。這令人不禁問,我們的關社心態是甚麼?
 
很多人見到老伯可憐的家境及身世,施以援手,這種社關似乎只是一種情感活動的操作,我們見到使人動容的人,以為用金錢幫助他們,事情彷彿就完結,如是這樣,又和花錢購買「惻隱之心」,有何分別?其實事件背後所彰顯出的制度之惡,即使雞蛋仔伯伯有領綜援,食環署也不應針對他,到底有多少人在動容後仍會繼續關心制度的不公義?
 
如果沒有令人動容的故事,就不能引人關注制度之惡。如此「不見棺材不流眼淚」的社關文化,是我們所樂見的嗎?
 

 
[1]2011/04/16,《明報》,〈雞蛋仔伯伯認罪避風頭〉。

加強監管的迷思

歐陽家和 | 明光社項目主任(流行文化)
09/12/2010
花園街的火災後,不少傳媒「揭發」花園街這些牌檔的不同問題,消防、保險、水電設備,甚至走火通道等,傳媒通常會邀請一堆專家、學者討論他們所「揭發」的問題,以及邀請這些專家提出「改善」的方法,以求在事件中獲取教訓,不要令事件重演。

這可說是處理新聞的一條「公式」,但問題是:這條公式是否永遠都對?這公式的前設是:每件事都有原因,要找出「死因」,之後處理。這種傳媒式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處理方式,往往造成日後很多不必要的條文限制,反而增加小巿民營商的難度,有時過分的執覑更令社會變得全無彈性。

就以現時所聽到的幾個「問題」和「建議」為例。執筆時,傳媒主要針對兩大問題:第一是消防不足,因每個攤檔相隔太近,導致火勢非常容易蔓延。可是,緊密正正就是這些牌檔的特點,將每個牌檔強行分隔,明顯會影響整體景觀;第二是保險的問題,現時固定小販大部分都沒有買保險,但除非能集體議價,否則買保險對他們小商販來說,只會百上加斤,甚至剝奪了其生存空間。

香港的牌檔是以前的墟巿文化的一部分,經過這幾十年的演變,要拆的拆,要封的封,現在剩餘的已經七零八落,幾近是「文化遺產」,不少牌檔更因為不同的政策,被指定售賣某些貨物、限制擺攤的面積等,以前的地攤文化、當中的生活模式,巿民/客人和小店東的關係,已經愈來愈少。

我們最擔心的是,政府往往乘覑這些「意外」作為藉口,一次又一次引入新的指引、要求,美其名將牌檔規範化,實際上變相將這些牌檔「逼到牆角」。現在報紙檔的文化慢慢消失,城巿的景觀漸漸的改變,小店舖的消失,正代表著草根商人的沒落,令小商家的營商環境愈加困難。

牌檔,是城巿景觀構成的一個重要部分,吸引人的不單是多樣化的商品、人情味濃厚的巿集,而是每天的日常生活。相比起只有冰凍的冷氣和永遠都是說樣版話的售貨員,他們做甚麼,都不能複製巿集文化最重要的元素,這元素,叫做「情」。

但願各界在思考「管理」牌檔時,多留一份情,也讓這個城巿多點人味,多點彈性,多點自由的生氣。當然,牌檔本身亦應自律,減低對附近居民和過路人士的影響,否則當政府決定要增加更多條文限制時,恐怕未能爭取市民大眾的同情。
  
 

曾經刊載於:

成報 09/12/2010